壓傷的蘆葦永不折斷
記述一段外省人「二二八」~澎湖七一三事件
文 / 左化鵬(前中央通訊社駐漢城特派員,資深媒體人,彰化員林人。
大學同學永拙兄,在臉書上轉載一則,他建中二年級英文老師王培五的訃告,良師音容已邈,弟子哀痛逾恆。我雖然無緣受教於王老師,但對王培五和她先生張敏之校長悲慘的過往,早有聽聞。想起他們一生風風雨雨走過的崁坷路,胸中不免酸楚。
王培五老師,早年就讀教會學校,後來畢業於北京師大英語系。張敏之校長,十六歲加入中國國民黨,畢業後,考入中央黨校 (政大前身),成了第一屆黨校畢業生,校長是權傾一時的蔣公,他算是根正苗紅的天子門生。後又至復旦大學取得經濟學位。以其學經歷當年若在政界發展,前途未可限量,可是他卻棄此不由,回到煙台老家,擔任中學校長,春風化雨,百年樹人。
夫妻兩人夫唱婦隨。張敏之不求聞達於諸侯,但願得家鄉英才而教,樂何如之。原想就此終老故里。不料造化弄人,民國三十七年,大地驚雷,狼煙四起,赤色的洪流,很快的就要席捲山東半島,煙台地方父老,驚惶失措,攜兒帶女,來向張敏之夫婦求救,「 土八路要來了,為俺家留一條命根子吧!」,他們哭著,跪著,哀求張校長能帶他們的子弟,逃出生天。為祖宗維繫香火,留下血脈。
張敏之夫婦,一肩扛下了重責大任,家鄉父老把他們的心肝寶貝,一個一個交到他的手中,他們邊往兒女的腰包塞盤纏,邊望著兒女稚嫩的臉龐,殷殷叮囑:「孩子走吧!跟著張校長走 ,走得越遠越好,只要八路在,永不回頭 」。
這是生離,也是死別。民國三十七年春寒料峭,張敏之校長率領二千多名煙台中學的師生南下逃亡,從此步上了不歸路。他的夫人王培五也帶著六名稚齡兒女一路跟隨。 他們披星戴月,先到徐州,再到南京。冬月,他們逃到上海,和濟南等各地千里跋涉逃亡至此的山東學生,共八千多人,共同成立了煙台聯合中學。他們一致迎請德高望重的 張敏之校長領導。
當時,中華民國教育部和山東流亡政府,都已遷到廣州。張敏之決定率八千名山東子弟入粵,和政府部門會合,共赴國難到台灣。
八千名學生,八千里路雲和月,他們餐風露宿的來到廣州,卻遭台灣當局以「各地難民人數太多」為由,禁止入境。張敏之進退維谷,只好請求山東省主席秦德純,山東省教育廳長徐軼千,共同晉見正好也在廣州的東南行政長官陳誠,向他苦苦請願,幾經交涉,最後准許他們在澎湖落腳。
民國三十八年六月下旬,八千多名山東子弟,從廣州黃埔碼頭,搭「濟和輪」渡度過了風浪險惡的台灣海峽,來到了澎湖,安置在現今的馬公國小。
師生喘息甫定,當時駐守澎湖的只有幾百名老弱殘兵。澎防部司令官李振清,突然見到這批從天而降的年輕學子,不禁大喜過望,硬要強拉他們入伍,以充實兵源,壯盛軍容。
豈有此理,天道寧論。張敏之千辛萬苦,率領這批學生萬里奔波,只求有一方淨土收容他們,能讓這批國家幼苗,專心讀書報國,誰知才逃離了魔掌,又落入了虎口。
張校長為了學生的受教權,挺身而出,據理力爭,同是山東老鄉的李振清卻相應不理。秀才遇見兵,有理說不清。 於是張敏之不斷的寫信向台灣當局請願方,但所有的信件都被扣押,石沈大海。
李振清未遂所願,盛怒之下,準備霸王硬上弓,學生抵死不從,當年七月十三日,澎防部發生了流血衝突。這就是後來史稱的「 七一三澎湖軍事冤案」,又稱「外省人的二二八事件 」,當時有三百多名學生失蹤,據說 ,是被裝麻布袋「拋錨」海中,沉屍海底 ,這也是白色恐怖 ,受害人數最多的單一事件。
澎防部為了殺雞儆猴, 又逮捕了多名學生,將他們送到馬公附近的桶盤島,酷熱的大暑天,讓他們躺臥在滾燙的石頭上「曬魚乾 」,嚴刑逼供,要他們指認張校長是「匪諜」。
就這樣,一代教育家被戴上了莫須有的紅帽子,不久後 ,同批四十六名師生,被送到台灣,他們被銬上了手銬,坐著鐵蓋大卡車,來到了令人聞風喪膽的西寧南路三十八號。先他們而來的有徐承烈校長、蘇若冰、季道璋、和周紹賢等老師 ,還有一百多名學生。 他們知道,來到這裡,凶多吉少,只有直著進橫著出。
他們一心嚮往寶島台灣 ,可是未見到日月潭、阿里山, 卻只見到臺灣牢獄裡的鐵窗。幾個月後,張敏之和鄒鑑校長,以及五名學生 ,被拖到馬場町( 現今的萬華青年公園)就地槍決,成了槍下冤魂。當時的黨報 「中央日報」,和台灣第一大報「 新生報 」都大幅報導並附槍決的照片, 標題是:「 台灣豈容奸黨藏匿,七匪諜昨伏法」,及「你們逃不掉的,昨續槍決匪諜七名」 ,副標題是:「保安部破獲匪兵運機構,黨羽百人均一網打盡」。
張校長年華正盛,才四十二歲就罹難,遺孀王培五老師前往收屍,檢點遺物時,發現先生的身上除了彈孔,僅有幾個零錢,和一本學生名單。她淚眼望蒼穹,無語問蒼天,今後,她獨自一人,還拖著六名稚齢子女,在這語言不通,環境不熟的他鄉異地,要何去何從。
三十九歲的寡婦王培五老師,已被印上「匪眷」的黔記,四處求職,到處碰壁。一日,投宿到教堂,隔天,她的行李竟被丟棄在門外。孤兒寡母,淒風苦雨,走投無路,四處流浪,一路忍飢挨餓來到了台灣南端的屏東,當時,偏鄉的萬丹中學,急缺英文老師。讓北師大英文系畢業的王培五,有了容身之處,但因校長有所顧忌,不敢聘用她為正職 ,只允付鐘點費,另配給草屋宿舍一間。可憐母子六人,終於可以暫時不再餐風露宿。
聖經上說「壓傷的蘆葦,祂不折斷,將殘的燈火,衪不吹滅」。課餘之暇,王培五養雞種菜,安貧度日 。她信仰的上帝並沒有將她遺忘, 巧妙安排下,她遇到了貴人相助,國際著名大導演李安的父親李昇,時任潮州中學的教務主任,他不畏人言,大膽的禮聘她為潮中的英文老師。 其後,她又先後任教了善化中學和台南女中 。
由於教學績優, 聲名遠播,民國五十年,建中校長賀翔新,特邀她北上到建中任教,成了我大學同學守拙兄的英文老師 ,直到民國五十七年退休,當時建中校長崔德禮,代表全體師生歡送致詞時說:「 張敏之校長為學生犧牲了, 我們不能再對不起王培五老師」。先後幾名教育家的錚錚風骨和道德風範,讓後人感佩不已。典型在宿昔,今日己不復見。
王培五老師教子有方,兩名女兒讀護理學校,四名男孩都就讀台大,畢業後,先後得到美國大學獎學金赴美深造 。王培五老師,民國五十八年,離開傷心之地台灣,赴美定居,和兒女團聚。
聖經上說,「惡人一定會受到審判,不需在世人面前要求翻案 ,在上帝面前,終會有公平的審判」。王培五老師,離開台灣時,心中已抹去了恨意。民國七十八年,當年煙台聯中受難的學生,收集材料,出版了「煙台聯中師生罹難紀要」,由杭立武在封面題辭,並舉行紀念大會。民國八十九年,王培五口述 的「十字架上的校長」,交由文經出版社發行。同年,澎湖冤案,也由政府平反。澎湖縣政府也在觀音亭西側海堤,興建了紀念碑,總算還了他們遲來的公道。
這八千多名學生中,被視為「桀傲不馴, 冥頑不化」的,有的送交內湖新生營管教(現今內湖國小),有些送往綠島感化,成了第一批的政治犯。當年,年滿十八歲的,大多被強制入伍,十八歲以下的,政府後來特在彰化員林,興建了「員林實驗中學」,收容這些離鄉背井,無父無母的苦難孩子。員林實中(現已更名為崇實高工)日後也成了培育將官的搖籃,和警政高官的養成所。這裡出將入相 ,先後出了好幾名部長、將官、和警政首長,也有大學校長 ,中央研究院院士,和著名的作家。他們 對當年的悲慘往事 ,大多噤默不語,有些人選擇遺忘,有些人把它深藏在心底,成為心中永遠的痛。
多少的晨昏晝夜,多少的辛酸血淚。王培五老師在先生過世後,又拖著疲憊的身軀,孤獨的走過七十年漫長的人生路 ,兩年前,她在內華達州自宅睡夢中安息主懷,子女隨侍在側,享壽一百零六歲 。她歸葬於加州惠提爾玫瑰崗墓園,遠離了塵世的苦難,在天國永享恩福。
今年六月的一個陰雨天,我曾到六張犁墓園,欲尋張敏之校長埋骨之所,臨近政治受難者墓區,忽感陰風慘慘。當天天雨路滑,我腳力不健,只好悵然而歸。路上想起這些寃魂悲慘的故事,不禁悲從中來。
千里孤墳,無處話淒涼。
附記(一)
我幼年住彰化縣員林鎮育英路,隔鄰就是員林實驗中學。記得當時校長是楊展雲,北大畢業,慈祥和藹,常手搖摺扇,一襲長袍 。他晚年住台北,無病無災,安享天年, 九十五歲高齡,安詳辭世。
員林實驗中學,弦歌不綴,校歌我耳熟能詳 ,猶記得,歌詞是, 「駭浪驚濤,寶島䇄立無恙,蒼煙暮靄, 祖國依稀在望 。四海俊彥集一堂,朝夕弦誦從無爽, 憂勞乃興邦,逸豫非無黨。珍重少年身,良時莫空放。寒來暑往,日就月將,負起艱鉅的責任,達成遠大的理想。
實中,實中,不枉,不枉,在暴風雨中誕生,在大時代中成長」。
附記(二)
我看過一名被屈打的學生,在獄中所寫的絕筆書,「一封無法投遞的信」:「爹娘,這是您不孝的兒子,寫給您的第一封信,也是最後的一封信, 並且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... 我們追隨著青天白日的旗子, 腳底起水泡,流膿結痂,來到台灣,卻被當成了匪諜,... 不知道今生今世,是否能再見到爹娘...」。讀到此, 我強忍眼淚, 不忍卒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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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 Chiunghsin Hsu (@johnsunhsu) July 31, 20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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